
我叫林国栋,今年六十六岁。
退休前是机械厂的绘图员,一辈子跟尺笔打交道,画过最值钱的图纸也不过是给厂里设计了个零件架。
退休金每月四千二,住在城西的老小区里,房子是三十年前单位分的,六十平米,墙皮掉得比我头发还快。
儿子林志轩今年三十八,在“瑞丰科技”当销售总监。
他住在城东的新区,房子一百四十平,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,我不认识牌子,但知道不便宜。
儿媳妇周雨婷是银行职员,孙子林浩正在上私立小学,一年学费八万。
我们的生活隔着一座城市的距离,也隔着很多别的什么。
今天是周六,按惯例志轩会带着家人过来吃饭。
我从早上六点就去了菜市场,买了新鲜的鲈鱼、排骨,还有雨婷爱吃的基围虾。
厨房的窗户开着,秋风灌进来,带着楼下桂花树的味道。
我把鱼清理干净,在两面划上刀口,撒上姜丝。
这个动作我做了几十年,从志轩还是个孩子时就开始做了。
“爸,我们来了。”
玄关传来志轩的声音,接着是孙子欢快的脚步声。
浩浩冲进厨房,手里举着个平板电脑,屏幕上一群彩色的小人在跳跃。
“爷爷!你看我新买的皮肤!”
我擦擦手,想摸摸他的头,又缩回来——手上还有鱼腥味。
“好看,真好看。”
雨婷把一盒包装精致的点心放在餐桌上,朝厨房瞥了一眼:“爸,说了多少次,别买基围虾了,胆固醇高。
现在都吃白灼虾,清淡。”
“哦,好,下次记得。”
我把虾从水里捞出来,一时无措。
饭桌上,志轩说起公司的事。
“下季度要开拓华东市场,压力不小。
现在这经济环境,客户都捂紧钱包。”
他夹了块排骨,眉头微皱,“爸,这排骨酱油放多了吧?”
“是吗?那我下次少放点。”
浩浩只顾低头看平板,雨婷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边。
“吃饭不许看屏幕。”
她转头对我说,“爸,浩浩下学期要参加编程培训班,一学期两万。
还有钢琴课也得续费,一节五百,一周两节。”
我点点头,把鱼肚子那块没刺的肉夹到浩浩碗里。
他没抬头,说了声谢谢爷爷。
“爸,您那退休金还够用吗?”
志轩放下筷子,“物业费涨了吧?听说你们小区要改造,每家还得摊钱。”
“够用,够用。”
我低头扒饭。
“要我说,您把那老房子卖了,搬去养老院多好。”
雨婷接过话头,“我们小区对面新开那家‘颐年公寓’,一个月八千,包吃包住还有医护。
您这房子虽然旧,地段还行,卖个两百多万没问题。
钱存银行吃利息,比您那点退休金强多了。”
我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。
“这房子……住了大半辈子了。
左邻右舍都熟,李老师、老赵他们……”
“熟人能当饭吃啊?”
志轩摇摇头,“您就是太恋旧。
现在什么时代了,得学会享受生活。
您看赵叔叔,去年把房子卖了跟儿子住,天天旅游,多自在。”
我没说话。
赵老师的房子是卖了,可儿子在海南,一年回来一次。
上个月他心脏病突发,还是邻居老赵打的120。
这些事,我没说。
饭后,雨婷帮着收拾碗筷——其实就是把碗端进厨房,然后就去客厅看电视了。
我刷碗时,志轩走进来,靠在门框上。
“爸,有件事跟您商量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我想换辆车。
现在这辆开了五年了,出去见客户没面子。
看中了‘驰风’新出的SUV,落地得六十五万。”
水流哗哗地冲在碗碟上,我洗得很慢。
“首付三十万,贷款三十五万,分三年。
月供大概一万。”
志轩顿了顿,“雨婷的意思,您那边要是宽裕,支持我们一点。
十万二十万不嫌少,就当是借,等年底我拿了奖金就还您。”
厨房窗户的纱窗破了个洞,秋风吹进来,有点凉。
我关掉水龙头,用抹布仔细擦干手上的水。
“我手头……没那么多现金。”
我说的是实话。
志轩脸上的笑容淡了些。
“您退休也六年了,一点积蓄没有?妈走的时候,不是留了张卡吗?”
“那卡里就八万,三年前浩浩上学,不是给了你们五万吗?”
“剩下三万呢?”
“这两年生了几次病,做检查,买药……”
我声音越来越小。
其实卡里还有两万四,但我不想说。
那是我最后的底气,万一有个急用,不至于伸手向他们要。
志轩叹了口气,那声音沉甸甸的,像一块石头掉进我心里。
“爸,不是我说您。
一辈子谨小慎微,攒不下钱,也抓不住机会。
当年机械厂改制,让您当车间主任,您非说干不了。
后来股市大涨,让您投点钱,您说风险大。
现在好了,退休金就这么点,物价天天涨,您说您以后怎么办?”
我没回头,继续擦灶台。
不锈钢台面映出我模糊的影子,花白的头发,微驼的背。
“我知道您不容易。”
志轩语气软下来,“可我们压力也大。
雨婷想换大房子,浩浩的教育不能输在起跑线上,我工作上应酬多,开销大。
一家人,本该互相帮衬,对吧?”
“嗯。”
我把抹布叠好,挂在钩子上。
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,放在灶台边。
“这张卡里有五万,您先拿着用。
密码是浩浩生日。
不够再说。”
“我不要你们的钱……”
“拿着吧。”
他拍拍我的肩,手很重,“对了,您那股票账户,还在弄吗?”
我身体僵了一下。
“早就不弄了。”
我说,声音平静得像秋天的湖面,“亏光了,去年就清仓了。
现在里面就几千块钱,偶尔看看行情,不买了。”
“亏光了?”
志轩皱眉,“亏了多少?”
“七八万吧。
具体不记得了。”
“你看,我说什么来着?股市那玩意儿,不是咱们老百姓玩的。
您啊,就安心拿退休金,别折腾了。”
他像是松了口气,又像是有些失望,“那账户您要是用不着,改天我帮您销了?免得哪天又手痒。”
“不用,放着吧,也没几个钱。”
“随您。”
他转身要走,又回头,“那车的事……”
“我再想想办法。”
“行,您慢慢想,不急。”
他走出厨房,客厅传来电视广告的欢快音乐。
我站在厨房中央,看着灶台上那张银行卡。
金色的卡片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冷光。
窗外,桂花香一阵阵飘进来,甜得发腻。
等他们走了,我关上房门,走进小卧室。
这里原来是我和妻子的房间,她走后,我就搬到了次卧,这间房改成了书房兼储藏室。
书桌是老式的松木桌,桌腿有些晃。
我蹲下身,在桌子最下面的抽屉深处摸索,取出一个铁皮饼干盒。
打开盒子,里面没有饼干。
最上面是一本深蓝色的存折,下面是几张泛黄的照片。
妻子年轻时的笑脸,志轩小学的奖状,还有我们一家三口在公园的合影。
照片下面,压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和几张打印的A4纸。
我翻开笔记本,密密麻麻的记录。
日期,股票代码,买入价,卖出价,盈亏。
字迹工整,一丝不苟,像当年画图纸时标注的尺寸。
然后我拿起那几张A4纸。
这是上个月的账户对账单,打印自“金鼎证券”APP。
页面最下方,有一行加粗的数字:
总资产:8,137,452.18元
八百一十三万七千四百五十二元一角八分。
我盯着这行数字看了很久,直到眼睛发酸。
然后我把对账单折好,放回笔记本里,又将笔记本塞进铁盒最底层。
盖上盖子时,铁皮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,在安静的下午格外清晰。
手机响了,是证券公司的小王打来的。
他是我这两年的客户经理,一个热情的小伙子。
“林叔!今天‘华科精工’涨停了!您看见没?您可是重仓,这一下就浮盈六十多万!晚上我得请您吃饭!”
“看见了。”
我压低声音,“吃饭就不用了,最近家里事多。”
“您可真是稳得住。”
小王在电话那头笑,“不过林叔,说句实话,您这收益率,整个营业部都传开了。
几个大户都想认识您,讨教经验呢。
您真不考虑开个讲座什么的?我们营业部出场地,报酬好商量。”
“不了。
年纪大了,不想折腾。”
“您这哪像六十六,操盘手法比三十六的都犀利。”
小王感慨,“不过林叔,您家里人知道吗?这么多钱,得有个规划啊。
要不要考虑配置点信托或者……”
“再说吧。”
我打断他,“最近别给我打电话,我儿子常来。”
小王愣了愣,随即明白过来:“懂了懂了。
那您有事随时找我。
对了,下周三‘隆鑫集团’出季报,您持有的不少,记得关注。”
挂了电话,我坐在椅子上,看着窗外。
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,云像被撕碎的棉絮。
楼下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,还有老人咳嗽的声音。
妻子刚走的那年,我整夜整夜睡不着。
后来偶然在公园看人下棋,认识了老赵。
老赵退休前是会计,爱炒股,拉着我去营业厅开了户。
最初只是放了两万块,想着有点事做,分散注意力。
没想到,这一做就是六年。
我从最基本的K线图学起,看财报,研究行业,记笔记。
像当年学绘图一样,一点一点,一笔一笔。
我不懂什么高深的理论,就用最笨的办法:只买自己看得懂的公司,只做有把握的交易,宁可错过,绝不做错。
机械厂干了一辈子,我太熟悉那些机器零件了。
所以我最先关注制造业,接着是上下游产业链。
我看得懂生产线,看得懂技术参数,看得懂那些报表背后,一台机器是怎么运转的。
慢慢的,两万变成五万,五万变成二十万。
第三年,我赶上一波军工股的行情,资金翻到了百万。
我没取出来,继续滚。
妻子留下的八万块,我一分没动,存在那张卡里,那是她的钱。
股票账户里的,是我自己挣的。
去年牛市,我重仓的几只高端制造股涨了三倍。
账户突破五百万时,我在营业厅的厕所里呆了二十分钟,用冷水一遍遍洗脸。
镜子里的人头发花白,眼睛布满血丝,但眼神是亮的。
八百一十三万。
这个数字在我脑子里盘旋。
如果告诉志轩,他会是什么表情?惊喜?怀疑?还是……
我想起刚才饭桌上,他说“您那股票账户,还在弄吗”时的语气。
不是关心,是审视。
想起他要换车,要钱,想起雨婷说养老院,卖房子。
盒子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我拿出来看,是短信提醒,银行卡到账五万。
志轩转的。
我盯着屏幕,直到它自动熄灭。
晚上七点,我一个人吃饭。
中午的剩菜热了热,就着一小碗米饭。
电视开着,播着热闹的综艺节目,一群年轻人在玩游戏,笑声不断。
我把声音调小,小到几乎听不见。
饭后,我照例去阳台浇花。
妻子生前养的几盆茉莉,我小心翼翼伺候着,今年秋天居然又开了几朵,小小的,白白的,香气很淡。
手机又响了,这次是老赵。
“国栋!看新闻没?‘隆鑫集团’出事了!董事长被监管部门约谈,涉嫌内幕交易!”
我心里一紧。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就今天下午!股价尾盘跳水,跌了七个点!你手里不是有这票吗?”
“有,不少。”
我走到书桌前,打开笔记本电脑。
行情软件上,“隆鑫集团”的K线图一根大阴线砸下来,像一把刀。
“明天估计还得跌。
要我说,赶紧割肉吧。”
老赵的声音很急,“这种雷股,不能留!”
我看着屏幕,没说话。
脑海里快速闪过关于隆鑫的所有信息:主营工程机械,今年刚拿到中亚的大单,三季度订单同比增长百分之四十,现金流健康,负债率行业中等……
“我再看看。”
“还看什么呀!消息都出来了!听我的,明天一开盘就卖,少亏就是赚!”
“嗯,知道了。”
挂了电话,我重新坐回桌前,打开隆鑫的财报,一页页翻。
阳台的门没关,秋风吹进来,翻动着桌上的报纸。
茉莉的香气若有若无。
那晚我熬到凌晨两点,看了隆鑫过去五年的所有公告,研报,新闻。
又对比了同行业几家公司的数据。
最后,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:
董事长个人问题,不影响公司基本面。
订单充足,估值偏低。
恐慌性下跌,可能是机会。
写完,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关掉台灯。
黑暗瞬间吞没房间,只有窗外路灯的一点光,斜斜地照在地面,映出窗棂的影子。
躺在床上,我睁着眼看天花板。
妻子刚走时,我也常这样失眠。
那时觉得,人生真长,长到看不见头。
现在觉得,人生真短,短到来不及想清楚很多事。
第二天是周日。
我早早起床,去菜市场买了豆腐和青菜。
中午煮了碗面条,吃完坐在阳台上晒太阳。
秋天午后的阳光很暖,晒得人懒洋洋的。
我眯着眼,几乎要睡着。
手机震动,是志轩。
“爸,我跟雨婷商量了一下。
车的事,您要是实在困难,就算了。
我们找朋友借点。”
“不用借。”
我说,“我……我这有张定期存单,下个月到期。
到时候取出来,给你们十万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。
“真的?您还有定期存单?多少啊?”
“就十万,到期连本带利大概十万三。
给你们十万,我留三千。”
“行,那就谢谢爸了。”
志轩的语气明显轻快起来,“下个月几号到期?我陪您去银行。”
“不用,我自己去就行。
钱我转给你。”
“那好。
对了爸,昨天我说销股票账户的事,您考虑得怎么样?我认识证券公司的人,一个电话就能办。”
“先放着吧,不着急。”
“留着也是隐患。
您看您上次不就亏了七八万?要我说,这种高风险的东西,咱们老百姓别碰。
您要真想理财,雨婷他们银行有稳健型产品,年化五个点,保本保息。”
“再说吧。”
“行,那您好好休息。
下周末我们可能不过来了,浩浩有课外活动。”
挂了电话,我握着手机,手心有点汗。
阳台上的茉莉在风里轻轻晃动,那几朵小白花像星星。
我回到书房,打开铁盒,又看了一眼那张对账单。
八百一十三万七千四百五十二元一角八分。
然后我打开股票软件,切换到“隆鑫集团”的界面。
股价还在跌,跌了百分之三点二。
评论区骂声一片,有人说要跳楼,有人说要去公司门口拉横幅。
我输入密码,登录交易账户。
在委托买入界面,我犹豫了一下。
然后,我输入了一个数字:200000。
买入200000股隆鑫集团,现价买入。
点击确认时,手指很稳,没有抖。
弹窗提示:“委托已提交,等待成交。”
关上电脑,我走到阳台上。
秋风吹得更紧了,桂花香一阵浓一阵淡。
远处,城市的轮廓在午后的光线里有些模糊。
我扶着栏杆,看楼下有老人在散步,有孩子在骑车,有快递员匆匆跑过。
明天周一,股市照常开盘。
我的账户里会多出二十万股隆鑫集团,成本价是今天跌停板附近的价格。
如果判断错了,可能再亏几十万。
如果判断对了……
我转身回屋,开始准备晚饭。
一个人的晚饭很简单,中午的剩面条热一热,再加个煎蛋。
吃饭时,电视播着本地新闻,说城西老小区改造计划终于批下来了,明年开春动工。
吃完饭,我洗好碗,擦干净灶台。
把志轩给的那张银行卡收进铁盒,和存折放在一起。
然后我坐在书桌前,翻开笔记本,在新的一页写下今天的日期,和一行字:
买入隆鑫集团200000股,价格6.37元。
理由:恐慌性错杀,基本面未变。
中长期看好。
合上笔记本时,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。
路灯一盏盏亮起,像一串散落的珠子。
我关掉客厅的灯,只留一盏小台灯,坐在昏黄的光里,看着墙上的日历。
今天九月二十四号。
下个月二十四号,我答应给志轩的十万块钱,就要给了。
我算了算。
股票账户里的钱,我不能动。
那是我最后的底牌,是留给自己的退路,也是给浩浩将来的一点心意——如果他需要的话。
妻子留下的八万,还剩两万四,加上我这两个月攒的退休金,一共三万出头。
还差七万。
也许该卖点股票?可隆鑫刚买,现在卖是割肉。
其他几只票都在上升趋势里,卖了可惜。
或者,找老赵借点?他手里应该有些闲钱。
正想着,手机亮了。
是老赵发来的微信:“国栋,隆鑫你卖了没?我上午割了,亏了八万!心疼死了!这破股,千万别碰了!”
我回复:“还没卖。
再看看。”
“你疯啦?!这种雷股还留着?等着退市啊?”
我没再回复。
窗外传来猫叫声,凄凄切切的。
我起身走到阳台,看见一只黑猫蹲在对面楼的雨棚上,眼睛在黑暗里发着绿光。
它叫了一会儿,跳下去,消失在夜色里。
风更凉了。
我关上门,拉上窗帘。
那晚我做了个梦。
梦见妻子还活着,我们在老房子里,她坐在缝纫机前做衣服,我趴在桌上画图纸。
志轩还是个小学生,趴在茶几上写作业,遇到不会的题就喊:“爸,这题怎么做?”
梦里阳光很好,从窗户斜射进来,照亮空气里飞舞的灰尘。
缝纫机“哒哒”地响,像时间的脚步声。
然后梦醒了。
天还没亮,房间里一片漆黑。
我摸到手机,看了眼时间:凌晨四点十七分。
再睡不着。
我干脆起床,烧水,泡了杯茶。
端着茶杯站在阳台上,看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。
东边的天空先是鱼肚白,然后泛出淡淡的橘红,最后太阳露出一个小边,金光刺眼。
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周一,股市开盘。
隆鑫集团继续低开,跌了百分之五。
我的二十万股,浮亏六万多。
我看着那条绿色的数字线,喝了一口茶。
茶已经凉了,有点苦。
手机响了,是志轩。
“爸,我跟您说个事。
雨婷他们银行推出一款新的理财,年化五点五,但是要三十万起购。
我们凑了二十五万,还差五万。
您那存单,能不能提前取出来?损失点利息就损失点,这理财额度紧张,错过就没了。”
我握着手机,看着屏幕上隆鑫集团的股价继续下跌。
“爸?您在听吗?”
“在听。”
我说,“存单提前取,利息全没了。
要不……再等等?”
“等等额度就没了!爸,五点五年化啊,市面上哪有这么好的产品?我们是内部员工家属才有这个额度。
这样,您那十万,先给我们五万,另外五万下个月再给,行不行?”
阳台外,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。
金色的光洒在楼下的车棚上,反射出刺眼的光。
有早起的老人在打太极,动作缓慢,像电影慢镜头。
“爸?”
“好。”
我说,“明天我去银行,转五万给你。”
“谢谢爸!就知道您最好了!”
挂了电话,我回到电脑前。
隆鑫集团的股价开始反弹,从下跌百分之五,收窄到下跌百分之二。
成交量在放大,有大笔买单在进场。
我刷新了一下账户。
浮亏从六万变成两万四。
我拿起笔记本,在昨天那行字下面补充:
周一低开高走,有资金进场。
继续持有。
然后我关掉电脑,换衣服出门。
今天要去社区医院拿药,路过小区布告栏,果然贴了通知。
白纸黑字,盖着红章:“关于光明片区城市更新项目的预通知”。
一群人围着看,议论纷纷。
“一平米三万?太低了!隔壁小区去年拆,一平米三万五!”
“要房也行,但‘悦澜湾’那边多偏啊,离医院、菜市场都远!”
“不拆不行吗?我就想住这儿!”
“不拆?由得了你?这是政府项目!”
我站了一会儿,默默走开。
买菜时,卖菜的大妈也说起拆迁的事。
“林叔,您听说了吧?要拆了!您打算要钱要房?”
“还没想好。”
“要我说,要钱!一百八十万,存银行吃利息,一个月好几千,比退休金高!要房干嘛?咱们这岁数,还能活几年?新房没熟人,说话的人都没有!”
我买了把青菜,两个西红柿,一块豆腐。
往回走时,在小区门口遇到李老师。
他拄着拐杖,站在那看布告栏,背影佝偻得像棵老树。
“李老师。”
他回过头,眼镜后面的眼睛混浊。
“国栋啊。
看了?”
“看了。”
“你怎么想?”
“不知道。
您呢?”
“我不搬。”
他摇头,很慢,很坚决,“我在这儿住了四十二年。
老伴是在这屋里走的。
我要是搬了,她回来找不着我,怎么办?”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风又起了,吹得布告栏哗哗响。
“他们要拆,就从我身上轧过去。”
李老师说,声音不大,但每个字都像钉子,钉在空气里。
我扶着他往楼里走。
他腿脚不好,三层楼,走了十分钟。
到他家门口,他掏出钥匙,手抖得厉害,对不准锁眼。
我接过钥匙,帮他打开门。
屋里很暗,有股陈旧的气味。
家具都是老式的,罩着白色的防尘布,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。
墙上挂着很多照片,黑白彩色的都有,记录着一家人的岁月。
“谢谢你啊,国栋。”
“您客气。
有事叫我。”
“嗯。”
我替他关上门。
在昏暗的楼道里站了一会儿,才慢慢爬上五楼。
第二天下午两点,拆迁办的人准时来了。
一男一女,都穿着西装,提着公文包。
男的姓刘,四十多岁,笑容可掬。
女的姓张,年轻些,拿着笔记本。
“林叔,打扰了。”
刘主任递上名片,“这位是小张,我们部门的。”
我请他们坐下,倒了茶。
刘主任环顾四周,目光在掉皮的墙和旧家具上扫过。
“林叔,您一个人住?”
“是。”
“子女呢?”
“儿子住新区,周末有时过来。”
“那挺好。”
他喝了口茶,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,“那咱们直入正题。
这次光明片区的城市更新,是市里的重点项目,要打造新的商业中心。
您的房子,建筑面积59.8平米,套内面积大概52平。
按政策,有两种补偿方案。”
小张把文件递给我。
密密麻麻的字,我看得眼晕。
“第一种,货币补偿。
一平米三万,59.8平,一共179万4千。
另外有搬迁补助、临时安置费,加起来大概五万。
总共184万左右,一次性付清。”
“第二种,产权置换。
按建筑面积1:1.2置换新房,在‘悦澜湾’小区,精装修,拎包入住。
新房面积大概72平,比您现在的大。
如果面积有差价,多退少补。”
刘主任看着我:“林叔,您倾向于哪种?”
我没说话,翻着文件。
最后一页是补偿明细表,数字很清晰。
“如果我都不要呢?”
刘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。
“林叔,这是政府项目,必须配合。
您看,整个片区都签了,就剩几户了。
您要是不签,到时候强制执行,对大家都不好。”
“强制执行?”
“就是强拆。
当然,我们不希望走到那一步。”
刘主任身体前倾,语气诚恳,“林叔,我理解您对老房子的感情。
但您也得为子女想想。
您儿子住新区,您要是也搬过去,离得近,互相照应多方便?而且新房环境好,有电梯,有物业,您年纪大了,住着也舒服。”
“我在这住了三十年,习惯了。”
“习惯可以改嘛。”
小张插话,“‘悦澜湾’那边绿化好,空气也好,很多老人都喜欢。
社区还有老年活动中心,可以下棋、打牌、唱歌,比这儿热闹多了。”
我看着他们,没说话。
窗外的阳光照进来,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柱里飞舞。
“林叔,您再考虑考虑。”
刘主任又递过来一张纸,“这是已经签约的住户名单,您看看,李建国、王秀英……都是您的邻居,他们都签了。
您要是不签,将来工程开工,噪音、灰尘,您也住不安生,是不是?”
我看了眼名单,确实很多熟悉的名字。
老赵的名字也在上面,他选的要房。
“我考虑考虑。”
“好,好,不急。”
刘主任站起身,“这样,您考虑三天。
三天后我再来。
这期间您有什么问题,随时打我电话。
我的建议是,要房。
房子是实实在在的资产,将来还能升值。
拿钱的话,一百八十万看着多,但物价涨得这么快,过几年就不值钱了。”
我送他们到门口。
刘主任握住我的手,很用力地摇了摇。
“林叔,为自己想想,也为子女想想。
您儿子肯定也希望您住好点,是吧?”
我没接话。
他们走了。
我关上门,回到客厅。
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,但已经凉了。
我端起杯子,喝了一口,苦。
手机响了,是志轩。
“爸!听说咱们那儿要拆迁了?”
“你听谁说的?”
“老赵叔给我打电话了!说一平米补三万?您那房子六十平,就是一百八十万啊!爸,您要发了!”
我走到窗前。
楼下,刘主任和小张正上车,黑色的轿车在阳光下反着光。
“爸?您在听吗?”
“在听。”
“您打算要钱还是要房?我觉得要钱好!一百八十万,您留三十万养老,剩下的一百五十万给我们,我们正好换个大房子!雨婷看中‘御景园’一套二百平的,首付差不多就这个数!”
我握着手机,手指关节有点发白。
“房子……我想自己住。”
“您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干嘛?七十二平,您收拾得过来吗?要我说,要钱,然后您搬来跟我们一起住!我们那小区有老年公寓,一个月五千,条件可好了!您这一百八十万,够您住三十年!”
“我想想。”
“还想什么呀!这是天大的好事!爸,您可别犯糊涂!我明天就过去,咱们好好商量!”
“明天我要去医院复查。”
“那后天!后天周六,我们本来就要过去。
您别急着签任何东西,等我来了再说!”
挂了电话,我坐在沙发上,很久没动。
阳光从窗户移过去,屋里的光线暗下来。
墙上的钟嘀嗒嘀嗒地走,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。
我起身,走进小卧室,打开铁盒,拿出笔记本。
翻到最后一页,写下:
9月28日,拆迁办来人。
货币补偿184万,或置换‘悦澜湾’72平新房。
志轩要钱,换大房子。
我不想搬。
写完,我看着这行字。
然后又在下面加了一句:
账户总资产:8267889.31元。
合上笔记本,放回铁盒。
铁盒的盖子有点锈了,关不严。
我用力按了按,才“咔哒”一声合上。
晚饭我煮了粥,就着榨菜吃了。
没什么胃口。
天黑了,我没开灯,坐在黑暗里。
窗外,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,像倒过来的星空。
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是证券公司发来的消息:“【金鼎证券】尊敬的客户,您持有的‘华科精工’(代码3008XX)今日涨幅较大,请注意投资风险。”
我点开APP。
华科精工收盘涨了百分之八点七,又创新高。
浮盈已经超过一百五十万。
群里在狂欢,有人发红包,有人说要请客。
老赵@我:“@老林,你今天又赚翻了吧?这波行情抓住了,你可是大赢家!”
我没回。
退出微信,关掉手机。
夜里下起了雨,越下越大。
雨点砸在窗户上,噼里啪啦的。
我躺在床上,听着雨声,睡不着。
想起很多年前,也是这样的雨夜,妻子还在,志轩还小。
房子漏雨,我用脸盆接,滴滴答答的,像钟摆。
妻子抱着志轩,坐在床上,我给他们讲故事,讲孙悟空大闹天宫。
那时觉得房子真破,真小。
现在却觉得,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。
第二天一早,雨停了,但天还阴着。
我去了医院,复查高血压。
医生看了检查单,说控制得还行,但要注意休息,别太劳累。
“最近睡眠怎么样?”
“还行。”
“情绪呢?有没有觉得紧张、焦虑?”
“有点。”
“为什么事?”
“家里有点事。”
医生推了推眼镜,在病历上写着什么。
“林叔,您这年纪,最重要的是心情舒畅。
有什么事,别憋在心里,跟子女说说。
钱啊房啊,都是身外之物,身体最重要。”
我点点头,拿了药单。
去缴费时,排队的人很多。
我站在队伍里,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挪动,像慢放的电影。
手机震了。
是老赵。
“国栋!你在哪儿?”
“医院。
怎么了?”
“你快回来!拆迁办又来了,在楼下摆摊签约!还带了礼品,签了字就送一桶油、一袋米!好多人都签了!”
我心里一沉。
“李老师呢?他签了吗?”
“李老师?他死活不签,坐在门口,说谁要拆就从他身上轧过去!拆迁办的人没办法,去别家了!”
“我马上回来。”
我没等拿药,急匆匆往外走。
走到医院门口,又停下。
回去干什么呢?我能做什么?坐在门口,像李老师一样?
雨又开始下,细细密密的。
我没带伞,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。
司机是个话痨,一路上说个不停,说房价,说拆迁,说谁家赔了几百万,谁家闹事被打。
“要我说,差不多就得了。
胳膊拧不过大腿,您说是吧?”
我没接话,看着窗外。
雨刷刮着玻璃,留下一道道水痕。
到小区时,楼下果然搭了个棚子,红色的横幅上写着“阳光拆迁,惠民工程”。
棚子下摆着几张桌子,拆迁办的人在给居民讲解。
已经有人签了字,正乐呵呵地领油和米。
我看见老赵,他签完了,提着油和米,笑得合不拢嘴。
“国栋!你回来了?快签吧,早签早拿钱!”
“我再看看。”
“看什么呀!我听说,先签的有奖励,晚签的就没有了!你快点的!”
刘主任看见我,走过来,脸上堆着笑。
“林叔,您考虑得怎么样?今天签,除了油和米,还有三千块奖励金!现金,当场给!”
“我再想想。”
“还想?”
旁边的张姨签了字,插话道,“老林,差不多得了。
这条件不错了,你看我这房子,比你那还小,都签了。
咱们这破地方,有什么好留恋的?”
我没说话,转身上楼。
在楼梯上遇到李老师,他拄着拐杖,一步一步往下走。
“李老师,您这是……”
“我去买菜。”
他声音很平静,“日子总得过。”
我看着他蹒跚的背影,在昏暗的楼道里,像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。
回到家,我站在阳台上往下看。
棚子前的人越来越多,排起了队。
油和米堆成了小山,在雨里泛着光。
刘主任在说话,拿着喇叭,声音断断续续飘上来。
“……惠民工程……支持政府工作……早签早受益……”
我回到屋里,关上门,把声音关在外面。
手机响了,是志轩。
“爸!我听说今天签约有奖励?您签了吗?”
“没。”
“怎么还不签?三千块呢!您快去签了,要钱!别要房!”
“我再想想。”
“还想?爸,您是不是老糊涂了?一百八十万,加三千奖励,您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钱吗?您那股票亏得就剩几千块,现在有机会翻身,您还犹豫什么?”
我握着手机,手在抖。
“您不说话是什么意思?我告诉您,这钱您必须拿!我和雨婷看中的房子,就差这笔首付了!您要是不签,就是毁了我的前程!浩浩上学要学区房,您知道现在学区房多贵吗?”
“志轩……”
“我周六过去,您必须给我签了!听见没?”
电话挂了。
忙音嘟嘟地响,像心跳。
我放下手机,坐在椅子上。
屋子里很静,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。
窗外的雨声,楼下喇叭声,都隔得很远,像另一个世界。
我坐了很久,直到天色暗下来。
没开灯,在黑暗里坐着。
想起妻子走的那天,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。
她在病床上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握着我的手,说不出话,只是流泪。
志轩当时在国外出差,赶回来时,她已经闭了眼。
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是:“国栋,好好活着,看着志轩成家立业。”
我做到了。
看着他结婚,生子,升职。
只是她没看到,她走了以后,我和儿子之间,隔了一条越来越宽的河。
手机又震了。
这次是证券公司的小王。
“林叔!好消息!‘华科精工’出公告了,中标军方大单!明天肯定涨停!您这回赚大了!”
“嗯。”
“您声音怎么有点不对劲?不舒服?”
“没事。”
“那就好。
林叔,说真的,您这资产,得好好规划一下。
我认识个信托经理,专门做高净值客户的,您要不要见见?”
“再说吧。”
“行,那您休息。
明天开盘,等着数钱吧!”
挂了电话,我打开股票软件。
华科精工果然出了公告,中标某军工项目,金额巨大。
评论区一片沸腾,都说至少五个涨停。
我的持仓市值,已经接近四百万。
加上其他股票,总资产离八百三十万只差一点。
八百三十万。
加上拆迁的一百八十万,就是一千万。
一千万。
多少人一辈子挣不到的数字。
可我要这一千万干什么?住更大的房子?吃更好的东西?还是都留给志轩,让他换更大的房子,更好的车?
窗外,雨还在下。
路灯亮了,昏黄的光在雨幕里晕开。
楼下的棚子已经收了,人都散了,只留下一地狼藉。
油桶和米袋不见了,只有红色的横幅在雨里耷拉着,像受伤的旗。
我走进小卧室,打开铁盒,拿出笔记本。
翻到新的一页,写下:
9月29日,拆迁办楼下签约,有奖励。
邻居多签约。
志轩逼我签字要钱。
我不想签。
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很久,墨水洇开一个小点。
我又加了一句:
华科精工中标,明日应涨停。
总资产近830万。
无人可说。
合上笔记本,我走到衣柜前,打开最上面的抽屉。
里面有个铁盒子,比装股票账户的那个小一些,也旧一些。
打开,里面是妻子的遗物。
一条围巾,她亲手织的,还没织完。
一个发卡,很旧了,漆都掉了。
还有一封信,她病重时写的,字迹歪歪扭扭。
“国栋,我走了,你别太难过。
这辈子跟你,我不后悔。
志轩性子急,你多担待。
你胃不好,记得按时吃饭。
天冷加衣,别着凉。
我走了,你要好好活着。”
信纸已经泛黄,折痕处快破了。
我小心地展开,又看了一遍。
每一个字都认识,连在一起,却重得拿不起。
我把信折好,放回盒子。
围巾拿出来,围在脖子上。
粗毛线,扎人,但暖和,有她的味道。
雨渐渐小了,变成毛毛雨。
我站在阳台上,看湿漉漉的街道,看昏黄的路灯,看远处高楼闪烁的霓虹。
这座城市每天都在变,新楼拔地而起,旧楼轰然倒塌。
人就像蚂蚁,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忙碌,筑巢,搬家,再筑巢。
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是日历提醒:明天9月30日,周五,股市开盘。
又一条消息弹出来,是志轩:“爸,周六我们上午过去,大概十点到。
您准备一下材料,身份证、房产证都找出来。
咱们一起去拆迁办把字签了。
雨婷说,签完字请您吃饭,吃好的。”
我没回。
夜更深了。
雨完全停了,云散开,露出半个月亮,朦朦胧胧的。
风凉得像水,从窗户灌进来,吹动了围巾的流苏。
我回到屋里,关上窗。
倒了杯热水,吃了降压药。
然后坐在书桌前,打开台灯。
灯光是暖黄色的,照着一小片桌面。
我拿出纸笔,开始算账。
如果签字,拿一百八十万。
给志轩一百五十万,我留三十万。
加上股票账户里的八百三十万,总共八百六十万。
这些钱,够我住最好的养老院,请最好的护工,吃到死。
如果不签字,要房子。
七十二平的新房,在新区,离志轩近。
但他说了,让我住老年公寓。
新房可以租出去,一个月能租三千。
加上退休金,也够用。
股票账户的钱,不动。
或者,都不选。
不签字,不搬家,就这么耗着。
像李老师一样,坐在门口。
可李老师是一个人,他有他的坚持。
我呢?我有儿子,有孙子。
我不能像他那样决绝。
笔在纸上划来划去,写满了数字,又涂掉。
最后,纸上只剩下一行字:
周六,志轩来。
我放下笔,关上台灯。
屋子里暗下来,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,在地板上铺了一层霜。
躺到床上,闭上眼睛,却睡不着。
脑子里像过电影,一帧一帧。
妻子年轻时的笑脸,志轩小时候骑在我脖子上的样子,老房子的每一个角落,阳台上的茉莉,书桌上的铁盒,股票软件上跳动的数字,拆迁办红色的横幅,志轩在电话里的声音……
最后,所有的画面都模糊了,只剩下一个声音,是妻子的,轻轻地说:
“国栋,你要好好的。”
我睁开眼,看着天花板。
月光移动,从地板移到墙上,像无声的河流。
不知过了多久,天快亮时,我才迷迷糊糊睡去。
做了个短梦,梦见妻子在阳台上浇花,茉莉开得正好,一片雪白。
她回头对我笑,说:“国栋,你看,花开了。”
然后梦就醒了。
天刚蒙蒙亮,灰白色的光从窗帘缝隙钻进来。
我起身,走到阳台。
茉莉还在,但花已经谢了,只剩下绿叶,在晨风里轻轻摇晃。
我浇了水,然后回到屋里。
打开电脑,等着股市开市。
九点十五分,集合竞价开始。
华科精工涨停开盘,封单巨大。
隆鑫集团也高开三个点。
其他几只股票,红的绿的交错。
九点三十分,正式开盘。
华科精工牢牢封死涨停,我的浮盈又增加了几十万。
但我没觉得高兴,只是看着那些数字,像看别人的故事。
十点钟,手机响了。
是刘主任。
“林叔,早上好!考虑得怎么样了?今天签约还有奖励,最后一天了!”
“我再想想。”
“林叔,不是我说您,这还有什么好想的?您看,整个片区,就剩三户没签了。
李老师那是一根筋,还有两户是想多要钱,在那耗着。
您跟他们不一样,您通情达理,又是老干部,得带个头啊。”
“我不是干部,就是个退休工人。”
“那更得为自己着想啊。
一百八十万,您儿子能换大房子,您孙子能上更好的学校,您晚年也过得舒坦。
是不是这个理?”
我没说话。
“这样,林叔,您要是今天签,我个人再申请,多给您五千块奖励!一万八,怎么样?这真是最高了,别人都没有!”
“我儿子周六来,等他来了再说。”
“周六?”
刘主任顿了顿,“行,那周六。
我周六也在,等您和您儿子来。
咱们把这事定了,您也好安心过节。
对了,马上国庆了,签了字,钱节前就能到账,您儿子正好拿去交首付,多好!”
挂了电话,我看着电脑屏幕。
股票还在涨,红彤彤的一片。
群里在发红包,庆祝华科精工连续涨停。
老赵@我,说请我吃饭,要跟我取经。
我没回,关掉了微信群。
中午,我煮了碗面条,卧了个鸡蛋。
吃的时候,电视开着,播午间新闻。
说某地拆迁引发冲突,有人受伤。
画面里,推土机和人对峙,尘土飞扬。
我换了台。
娱乐新闻,明星结婚,场面盛大,鲜花,婚纱,笑。
又换了台。
财经新闻,分析师在讲股市,说牛市来了,说把握机遇。
我关掉电视,屋子里彻底安静了。
只有挂钟的嘀嗒声,和我的心跳。
下午,我去看了李老师。
他坐在屋里,对着妻子的照片发呆。
照片里的女人很年轻,梳着两条辫子,笑得很甜。
“李老师。”
他慢慢转过头,眼神有点空。
“国栋啊。
坐。”
我坐下,看着墙上的照片。
很多照片,从年轻到年老,记录着一生。
“他们都签了。”
李老师缓缓说,“老赵签了,张姨签了,楼下的刘老师也签了。
就剩我和二单元的两户。”
“您……打算怎么办?”
“我不搬。”
他声音很轻,但很坚定,“我老伴的魂在这儿,我走了,她找谁去?”
“可是……他们可能会来硬的。”
“来硬的,我就死在这儿。”
他笑了笑,皱纹像干涸的土地裂开,“我七十多了,活够了。
他们要是敢,就从我身上轧过去。”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像一层霜。
“国栋,你跟我不一样。”
他看着我说,“你还有儿子,有孙子。
你得为他们想想。
搬了吧,新区好,新房子好。
人得往前看,不能总回头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你舍不得。
我也舍不得。
可日子总得过下去,是不是?”
我点点头。
坐了会儿,起身告辞。
走到门口,他叫住我。
“国栋。”
“嗯?”
“好好活。
你老伴在天上看着呢。”
我眼睛一热,赶紧低下头。
“您也是。”
走出楼道,阳光刺眼。
我眯起眼,看着这个住了三十年的小区。
墙皮斑驳,电线杂乱,树荫浓密。
孩子们在空地上玩耍,老人在树下下棋,有人晒被子,有人遛狗。
平凡,破旧,但生机勃勃。
再过不久,这一切都会消失。
推土机会来,把这些都推平。
然后高楼会立起来,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。
会有新的树,新的路,新的人。
没有什么是永恒的。
房子会倒,人会老,会死。
记忆会淡,感情会变。
就像这秋日的阳光,看着暖和,其实已经凉了。
回到家,我打开铁盒,把房产证拿出来。
深红色的封皮,已经旧了。
翻开,里面是我和妻子的名字。
登记日期是三十一年前,那时我们都还年轻,志轩还没出生。
我抚摸着那些字,像抚摸一段时光。
手机又响了。
是志轩,发来一张图片。
点开,是“御景园”的户型图,二百平,四室两厅,宽敞明亮。
下面跟着一行字:
“爸,就这套。
首付一百五十万,剩下的贷款。
签了拆迁协议,钱一到账,我们就去买。
国庆节后就能过户。
到时候您来看,阳台正对着花园,风景特别好。”
我没回,关掉了图片。
窗外,夕阳西下,天空被染成橘红色,像熟透的柿子。
一群鸽子飞过,翅膀扑棱棱的,消失在楼群后面。
我坐在暮色里,一动不动。
手里的房产证沉甸甸的,像一块砖。
明天就是周五。
股市开盘,华科精工可能继续涨停,我的资产可能突破八百五十万。
后天,周六,志轩会来。
带着期望,带着压力,带着他规划好的未来。
而我要做决定。
签,还是不签。
搬,还是不搬。
把钱给儿子,还是留在自己手里。
夜色漫上来,一点点吞没了屋子。
我没开灯,在黑暗里坐着,像一尊雕像。
远处的霓虹灯亮了,一闪一闪,变幻着颜色。
这座城市的夜生活开始了,有人欢笑,有人哭泣,有人忙碌,有人迷茫。
而我坐在这里,手握八百万的秘密,和一百八十万的抉择。
墙上的钟敲了七下。
铛,铛,铛……声音在空荡的屋里回响,像岁月的脚步,不紧不慢,一步步走来,又一步步走远。
我起身,打开灯。
突如其来的光明刺得眼睛疼。
我眯着眼,把房产证放回铁盒,和妻子的信放在一起。
然后合上盖子,按紧。
走到厨房,烧水,煮面。
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,热气升腾,模糊了窗户。
面煮好了,我盛出来,端着碗走到客厅。
打开电视,随便调到一个频道。
是戏曲,咿咿呀呀的,唱着我听不懂的词。
我吃着面,看着电视。
屏幕上的花旦水袖翻飞,眉眼含情。
手机静静地躺在桌上,屏幕暗着。
我知道,它在等。
等一个决定,等一个结果,等一个故事的下一步。
而我,也在等。
等天亮,等开盘,等志轩来。
等命运给出答案,或者,等我自己,给出答案。
国庆节前的最后一个交易日,股市一片红火。
华科精工毫无悬念地以涨停价开盘,这已经是连续第三个涨停板。
我坐在电脑前,看着账户总资产数字跳动到8,512,367.29元,内心却异常平静。
手机震动个不停,股票群里沸腾如开水。
老赵连续发了三个红包,高呼“牛股在手,天下我有”。
不少人@我,询问是否已经卖出获利。
我默默设置了价格预警,然后关闭了群消息。
窗外,拆迁办的棚子又搭起来了,红色的横幅在晨风中微微晃动。
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摆放桌椅,准备迎接新一天的签约居民。
敲门声响起,不轻不重,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礼貌。
我起身开门,刘主任站在门口,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。
“林叔,早上好。
今天感觉怎么样?考虑清楚了吗?”
“还在考虑。”
我侧身让他进来。
刘主任走进客厅,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房间。
当他看到我开着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的股票行情时,眼神微微一亮,但很快恢复如常。
“林叔也炒股啊?”
他随口问道,在沙发上坐下。
“偶尔看看,打发时间。”
我轻描淡写地回应,顺手合上了笔记本电脑。
“现在这行情可不好做啊。”
刘主任摇头叹息,“我有个朋友,去年投了五十万,现在只剩二十万了。
股市有风险,咱们普通老百姓还是稳妥点好。”
我点点头,给他倒了杯水。
“拆迁的事,我再想想。
等我儿子周六来了,一起商量。”
“理解,理解。”
刘主任接过水杯,没有喝,放在茶几上,“不过林叔,我得提醒您,今天是奖励政策的最后一天。
明天开始,那三千块奖励金就没有了。”
我沉默着,目光落在墙上的全家福上。
那是志轩上大学那年拍的,我们一家三口笑得开心,背后的这间屋子看起来比现在年轻许多。
“这样吧,”刘主任身体前倾,压低声音,“我个人再帮您争取一下,只要您今天签,奖励金我帮您保住。就算您周六才正式交表,我也算您今天签的,怎么样?”
我抬起头,看着他诚恳的表情。这种“特殊照顾”让我感到不适,仿佛在接受某种不该得的恩惠。
“不用了,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。”我说。
刘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随即恢复正常。“林叔真是正直。那好吧,我尊重您的决定。周六等您和您儿子来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门口时又回头:“对了,林叔,您炒股用的是哪家券商?我有个亲戚也想入市,让我帮忙打听哪家服务好。”
“金鼎证券。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,随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。
“金鼎啊,听说过,服务不错。”刘主任点点头,似乎只是随口一问,没有深究的意思。
送走刘主任,我重新打开电脑。华科精工的涨停板依然牢固,但成交量明显放大,有资金在涨停板上悄悄出货。多年的经验告诉我,这可能是短期见顶的信号。
我犹豫着是否要卖出部分仓位,锁定利润。按照我的交易原则,连续三个涨停后应该适当减仓。但公司刚中标军方大单,基本面发生了实质性改善,理应看高一线。
正当我权衡利弊时,手机响了。是证券公司的小王,语气急切。
“林叔!有人在打听您的账户信息!”
我心里一紧:“什么人?”
“说是拆迁办的,问我们公司有没有一位叫林国栋的客户,炒股资金量大不大。”小王的声音带着担忧,“我按公司规定,没有透露任何信息。但林叔,您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?”
我握紧手机,指节发白。“没事,可能是误会。谢谢你,小王。”
“您要小心啊。现在个人信息泄露很严重,不少骗子专门盯上老年人。”
挂了电话,我感到一阵寒意。刘主任刚刚的问话绝非偶然,他已经在暗中调查我的财务状况。是因为我迟迟不肯签字,引起了他的怀疑?还是有人向他透露了什么?
我走到窗前,向下望去。刘主任正在棚子下与同事交谈,不时抬头看向我的窗口。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遇,他微笑着向我点头致意,我却感到一阵不安。
下午,我特意去了趟银行,查询存款余额。柜员告诉我,我的账户最近几天被查询了三次,都是通过正规渠道的信用调查。
“是什么机构查询的?”我问。
“一次是房产中介,两次是金融机构。”柜员查看记录后回答,“都是合法的业务查询,林先生。”
我点点头,表面平静,内心却波涛汹涌。有人正在系统地调查我的经济状况,而我对他们的目的一无所知。
回家路上,我在小区门口遇到了老赵。他提着刚买的菜,满面红光。
“国栋!我昨天把拆迁款投到了一款理财产品,年化八个点!”他兴奋地说,“介绍人说是内部产品,一般人买不到。你要不要也投点?我帮你介绍!”
我皱眉:“什么理财产品这么高收益?小心点,别被骗了。”
“放心!是正规金融机构的,拆迁办刘主任介绍的,能有假吗?”老赵不以为然,“刘主任说了,这是给拆迁户的专属福利,别人想投还没资格呢!”
刘主任?我的警惕心立刻提了起来。“他怎么会给你介绍理财产品?”
“哎,人家是热心肠。”老赵压低声音,“其实也不白介绍,他有提成的。不过这产品确实好,三个月就能赎回,比存银行强多了!”
我心中警铃大作。拆迁办主任向拆迁户推销高收益理财产品,这绝对不正常。
“老赵,我劝你还是谨慎点。现在诈骗这么多,八个百分点太离谱了。”
“你就是太保守!”老赵摇摇头,“怪不得炒股亏钱。我告诉你,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。我投了五十万,三个月后就能拿四万利息!你那一百八十万要是投进去,三个月就是十四万四啊!比你一年退休金还多!”
我还想再劝,但看老赵一脸笃定,知道多说无益。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,老赵已经做出了他的决定。
回到家,我仔细梳理这几天发生的事:刘主任对股市的突然关心、证券公司接到调查电话、我的银行账户被频繁查询、拆迁户被推销高收益理财...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,形成了一张令人不安的图画。
周五,股市如期开盘。华科精工继续涨停,我的账户资产突破了八百六十万。但我没有感到喜悦,反而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。
收盘后,我特意去菜市场多买了些菜,准备明天志轩一家来时的晚餐。结账时,我无意中听到两个拆迁办工作人员的对话。
“刘主任让明天都早点到,说有个大客户要签约。”
“是不是那个一直不肯签的林老头?”
“嘘,小点声。听说他儿子明天也来,估计是要搞定了。”
我低下头,假装挑选蔬菜,心里却明白明天的签约不会顺利。
晚上,我仔细检查了所有拆迁文件,又在网上搜索了类似的拆迁诈骗案例。越查心里越凉,许多手法与刘主任的做法如出一辙。
临睡前,我给志轩发了条微信:“明天见面,有重要事情商量。”
他很快回复:“好的爸,我也正想跟您谈谈。雨婷查到些关于拆迁办的资料,不太对劲。”
看到这条消息,我稍微安心了些。至少,儿子并没有完全被拆迁的喜悦冲昏头脑。
那个夜晚格外漫长。我在床上辗转反侧,思考着明天的应对之策。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在地板上,为这个不平凡的秋夜增添了几分肃穆。
志轩周六上午准时到来,周雨婷和林浩也一同前来。
一进门,志轩就急切地问道:“爸,材料都准备好了吗?咱们早点去拆迁办把字签了。”
我沉默地拿出房产证和身份证,志轩接过材料时,注意到我脸色苍白。
“您没事吧?是不是昨晚没睡好?”
周雨婷插话道:“爸,签完字咱们去新开的粤菜馆吃饭,浩浩说想喝那里的椰子汤。”
我点点头,机械地跟着他们出门。
下楼时,志轩还在兴奋地规划:“首付款一到账,我们下周就去签购房合同。
雨婷计算过了,贷款三十年,月供一万二,我们的收入完全能覆盖。”
拆迁办里,刘主任热情地迎上来。
他看到我时,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,但很快恢复笑容。
“林叔,林先生,请坐。
材料都带齐了吧?”
签约过程很顺利,直到需要选择补偿方式时,我突然开口:“我要房子。”
志轩猛地站起来:“爸!我们说好了要钱的!”
刘主任打圆场道:“要房也很好,‘悦澜湾’是精装现房,离您儿子家近。”
“可是爸……”
我打断志轩:“我六十六岁了,要钱做什么?有套新房,将来浩浩结婚也能用。”
最终,我在产权置换协议上签了字。
志轩脸色铁青,周雨婷勉强保持着微笑。
回家的路上,车内气氛凝固。
快到家时,志轩突然说:“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?”
当晚,我接到王警官电话:“赵强在境外落网了,正在办理引渡手续。”
三天后,我在报纸上看到赵强团伙被摧毁的新闻,但隐约觉得事情还没结束。
周六晚上,志轩一家留下吃饭。
饭后,浩浩在客厅玩耍时碰倒了我的公文包,一份证券对账单滑落出来。
周雨婷捡起单据,突然倒吸一口冷气。
“八百……八百多万?”
志轩抢过对账单,双手颤抖。
“爸,这是怎么回事?”
我看着他们,知道秘密终于藏不住了。
我看着他们震惊的表情,缓缓站起身,走到窗前。
窗外夜色渐浓,远处新区的灯火如繁星点点。
“这些年,我一直在炒股。”
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,“从你妈走后就开始了。”
志轩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张对账单,纸张在他手中微微颤抖。
“八百六十三万……你一直告诉我只剩几千块?”
周雨婷扶着沙发缓缓坐下,眼神复杂地看着我:“爸,您为什么要瞒着我们?”
浩浩似乎感受到紧张的气氛,悄悄躲到妈妈身后。
我转过身,面对儿子质疑的目光:“记得你刚工作那年,说要创业,问我借十万块钱吗?”
志轩愣了一下,眉头紧锁:“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。”
“是十四年前。”
我准确地说出时间,“你当时信誓旦旦说半年就还,结果亏得一分不剩。”
“这有什么关系?”志轩的声音带着不解和愤怒。
“后来你结婚要买房,我又给了三十万。”
我继续平静地叙述,“五年前你要换车,我又给了十万。每次你都说会还,但从来没有还过。”
雨婷插话道:“爸,我们不是不还,是确实有困难……”
我摇摇头:“我不是要你们还钱。我只是想告诉你,钱来得太容易,人就会失去奋斗的动力。”
志轩猛地站起来,对账单在他手中皱成一团:“所以你就一直骗我?看着我为了房贷焦头烂额,看着雨婷为了一点加班费拼命工作,你却坐拥百万资产冷眼旁观?”
“我不是冷眼旁观。”
我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,“我一直在帮你们,只是没有告诉你们真相。”
“帮我们?”志轩冷笑,“看着我们为钱发愁就是帮我们?”
我走到书桌前,打开那个藏了六年的铁盒,取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。
“这是我这六年的交易记录。每一笔买入卖出,每一次盈亏,我都记在这里。”
我将笔记本递给志轩,“我不是故意要瞒你,只是需要时间想清楚,这笔钱该怎么用才最有意义。”
志轩接过笔记本,却没有翻开。他的目光依然充满质疑:“那现在呢?现在你打算怎么用这笔‘有意义’的钱?”
我深吸一口气,说出思考已久的决定:“我准备成立一个基金会,帮助那些受骗的老人,也做投资理财教育。”
“那我们呢?”雨婷忍不住问,“浩浩马上要上初中了,学区房……”
“我会给你们留够买房的钱。”
我打断她,“但不是全部。一个人拥有太多财富不一定是好事。”
志轩突然笑了,笑声中带着苦涩:“真是伟大啊,爸。用我们的辛苦衬托你的高尚?”
“志轩!”雨婷拉住丈夫的手臂,试图平息他的情绪。
我看着儿子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,心中涌起一阵酸楚。
“明天,我会把该给你们的钱转过去。剩下的,我会按计划成立基金会。”
说完,我转身走向阳台,留下他们一家在客厅。
夜风吹拂着我花白的头发,远处的城市灯火依旧辉煌。我知道,从今晚开始,我和儿子的关系将永远改变。
“爷爷。”
浩浩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,小手轻轻拉住我的衣角,“你不要难过。”
我蹲下身,看着孙子稚嫩的脸庞,眼眶突然湿润了。
“爷爷没有难过。”
我摸摸他的头,“爷爷只是……做了一个早就该做的决定。”
身后传来脚步声,志轩站在阳台门口,脸上的怒气似乎消退了一些。
“爸,”他的声音低沉,“我需要时间。”
我点点头,没有转身:“我知道。”
那晚,志轩一家很早就离开了。临走时,雨婷欲言又止,最终只是轻轻说了句“爸,您保重”。
我独自坐在客厅,直到凌晨。手机屏幕亮起,是证券公司发来的确认短信:明日开盘后,所有持仓将按市价卖出。
按下确认键的那一刻,我的手很稳。这笔陪伴我六年的财富,即将完成它的使命。
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,我在沙发上醒来,身上盖着一条薄毯。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,我起身查看,意外地发现志轩正在准备早餐。
“我想了一夜。”
他没有回头,专注地翻着煎蛋,“也许你是对的。”
我站在原地,不知该如何回应。
“但是,”他关掉火,转身面对我,“我希望以后有什么事,我们能一起商量。”
餐桌上,我们父子六年来第一次平静地交谈。志轩告诉我他工作的压力,雨婷身体的隐忧,浩浩学业上的困扰。我也坦诚了这些年的孤独和担忧。
“基金会的事,我可以帮忙。”
志轩突然说,“我在投资公司认识一些人,可以提供专业支持。”
我看着儿子,发现他眼中重新有了光。也许,这个秘密的揭开,反而让我们找到了新的相处方式。
三个月后,“国栋教育基金会”正式成立。成立仪式上,老赵坐着轮椅来了,李老师也拄着拐杖到场。志轩作为基金会理事,发表了感人至深的演讲。
活动结束后,我和志轩一家在酒店门口道别。浩浩已经长高了不少,活泼地拉着我的手说:“爷爷,下周我钢琴比赛,你要来看哦!”
“一定去。”
我笑着答应。
雨婷轻轻拥抱了我一下:“爸,谢谢您为我们做的一切。”
志轩最后走到我面前,沉默片刻,然后紧紧抱住了我。
“爸,对不起。”
他在我耳边轻声说。
我拍拍他的背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回家的路上,我独自漫步在熟悉的街道。秋风依旧,桂花依旧,但我的心境已完全不同。
手机震动,是基金会的第一个助学项目确认信息。看着屏幕上孩子们的笑脸,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。
推开家门,夕阳的余晖洒满客厅。妻子的照片在墙上静静微笑,仿佛在说:你做得对。
我走到阳台,给茉莉花浇了水。新的花苞正在形成,预示着来年的绽放。
远处,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。我知道,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,我的儿子一家也正看着同样的夜景。
人生就像股市,有涨有跌,但只要有爱和希望,就永远有明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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